在地震中脑干受损的少年，想当周春芽 | 三明治
为纪念汶川地震10周年，三明治特约报道者、成都女孩种芊拿起相机，从地震亲历者变为地震纪录者，历时三个月，走访震区郊县、城市，用影像与文字记录幸存者们的生日与婚礼，和走过的心路历程。
十年过去了，他们从少年到青年，从单身到结婚，女同学成为妈妈，少不经事的年轻人成为设计师、法师……
命运是一张冰冷的大网，曾将他们笼罩在大地之下，那道黑得骇人的裂缝已经消失，他们用不怨怼的声音平静地述说各自的生活，好像所经历的遭遇再平常不过。也对，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这是“十人十年”地震特别访谈故事的第一篇。
“我不觉得自己是残疾人。这十年之内最大的变化是，之前我不能走，现在都可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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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种芊
成永宁今年十七，比班上同学大一岁，在四川什邡市职业中学读计算机专业，今年二月刚入学。
去年，我去他家探访，他爸愁眉苦脸地抱怨他初中三年都在差生班，“记忆不好，手又不利索。如果确实没有办法，就只有守下门啊这之类。”
成永宁不服气，“我自己觉得自己可以做到更好。”
十年前，成永宁读小学一年级。地震的时候，墙壁倒下来砸到脑袋，脑干受损。刚被发现的时候，他四肢缩成一团。
昏迷了一个月，他终于醒过来，一觉恢复到“出厂设置”。他爸说，他就像初生婴儿一样，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左手还不停地颤抖。“就跟奶娃娃一样，见到个女的就喊妈，要把鼻子捏着，才知道用嘴巴发音。只要是陌生人进房间，脸一下子惨白完了“。
成永宁开始了漫长的康复训练，一个月后，能用右手拿勺子吃饭了；三个月后，走得来路了。对他的左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左手不停地抖，成永宁要拿身子把手压着，才好一点。医生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病例，也不知道怎么康复。后来有个江苏来的专家励建安，说曾见过一例，让在他的左手绑一个四斤的沙袋。
现在，他走路基本看不出有问题，只是跑步的时候老摔跤。右手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还没有放弃左手。
因为右手写字不利索，他最怕写作文，语文考试时通常作文写不完就交卷了，也不喜欢英语。最喜欢数学，因为写得少，画符号就行了。
永宁在家写作业
从2008年8月开始，一直到小学毕业，成永宁都跟着五彩基金的老师学画画。五彩基金是画家周春芽在汶川地震后发起的，一共教了18名地震伤员。没有右手的李丹，没有双腿的唐仪君，全靠学会画画，作为美术生考上了职业学院，毕业后又从事设计工作，还去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办了画展。
2010年，五彩基金为考上四川华新现代职业学院艺术系的三个学生每人提供了一万两千元艺术奖学金，并在学校出资改建了能容纳轮椅的卫生间和无障碍通道。
对考上大学的学生，五彩基金会安排老师提供每周一次的油画教学。
永宁小学毕业后，回到山里读中学，跟五彩基金失去了联系。初中快毕业时，和我一起去探访他的作家王洁玉老师，帮他重新联系上五彩基金的老师，他再次拾起了画笔。
在王者荣耀之外，永宁的生活重又躁动了起来。
在学校不能带手机，成永宁周末回家，感觉放纵了，一边放着《火影忍者》，一边打王者荣耀到深夜。（向左滑动图片）
2018年，职业高中开学的第二周，基金会的老师来到学校给成永宁上课。荒废了一个暑假，手生疏了。礼仪课上，其他同学做着自我介绍，他有点不好意思，淡定画画。上英语课时，他把绘画本放在语法书下面，一下课他就把语法书收了，继续画画。
开学两周，成永宁连住在同寝室的室友都叫不出名字。班上54人，他最多认识4、5个同学，连班长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像觉得自己该刻意经营一种奇怪的人设——高冷、专注、热爱学习。成永宁如愿当了美术课代表，还担任了学生会生活部的干事。
他更想当画家，“像周叔叔那样，一幅画卖几百万”。他在五彩基金给地震伤员举办的画展上见到了周春芽，“周叔叔人很友善，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据2013年胡润艺术榜发布的信息，周春芽以222幅作品共4.7亿元的总成交额首次成为最贵在世艺术家。2012年最贵的一幅作品，北京匡时拍出的1994年作《石头系列——雅安上里(三联画)》，价格2,990万元。
成永宁说，“我这几年，就是把左手练好，平时画画，然后顺便考上个大学，就可以了。”他觉得自己初中时太荒唐，每天跟同学打闹，不爱学习，耽误了时间。那时，他在班上是“宁哥”，跟人打架不会输的。
现在他想考大学，说只要考上大学，基金会就会支持他，还教他画画。
“是不是也想自己一幅画卖几百万？”
“嗯，慢慢来。”
成永宁住校，周五下午放学后，在什邡市汽车站，坐45分钟大巴回家过周末。他对自己第一个月的在校表现非常满意。回家的大巴上，他唯一忐忑的，是因为乱写英语作业而被老师叫去谈话。
公车沿着河道开进山谷，不一会儿就被树丛掩埋。永宁的家在仁和小区，是政府重建项目之一，就在五一二抗震救灾纪念公园旁边。
仁和村属于蓥华镇，就在龙门山脉腹地的蓥华山脚下，是地震重灾区。根据一份《地震后什邡市蓥华镇医疗和健康状况的调查》，蓥华镇在“5.12”汶川大地震中，罹难村民500余人（其中学生100多人），受伤3000多人，房屋受损95％以上。
数据来源：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Total-YLQY200916121.htm
小区旁边有个化肥厂，叫蓥峰实业，永宁父母地震前都在这里守仓库。地震后，小区建在厂旁边，村民意见大，化肥厂最终在2017年宣告破产清算，在这之后，妈妈就专心在家带孩子，爸爸出门打工。
永宁的弟弟成永豪出生于2014年，永宁妈妈说，农村人的想法比较朴素，哥哥带了残，怕以后老一辈走了没人照顾，生个弟弟，两兄弟以后有个照应。
地震后，永宁家一共搬了四次，先是拿旧木料临时搭建了一个过渡房，后来政府动员全村人搬出去住，就搬去了南泉镇，之后又搬了回来，政府把新房子修好了，他家分到上下两层，一家人和耳背的奶奶住二楼，一楼空着，留给儿子将来成家。
逢农历月头月尾，奶奶都要在厨房里点油灯，祭灶神，永宁也会规规矩矩磕个头。
临走头天晚上，成永宁妈妈给我倒了二两高粱酒。聊到儿子，她说即便他伤了脑子，怎么样也要供他读书，走出大山考大学，“能读好远就供好远。”儿子有出息了，回家不愁娶不到媳妇，她自己老了以后给两个孩子带娃，这就是完美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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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十年”预告片
十年过去了，他们从少年到青年，从单身到结婚，女同学成为妈妈，少不经事的年轻人成为设计师、法师……
制作者的话
2008年5月12号下午两点28分，四川绵阳南山中学老校区六楼，我坐在教室中间，右边靠墙的位置，演算高考二诊数学卷子倒数第二道大题。地震了。那感觉像是小舟遇到大风暴，有大概五秒的时间，整个人被甩得左右晃，一边下楼梯，墙壁灰一边掉落头顶。终于下了楼，整个操场全哭了。见到班主任刘学老师，皮鞋里没穿袜子。
其实地震带来的恐惧，不仅在感受到摇晃的那几秒，更多的，在通讯中断，联络不到家人的恐慌；在当天夜里雨下大了躲教学楼，又因为震感跑出来的来回折腾；在连绵不断的余震；在堰塞湖垮塌的预警。
等这一切过去，我顺利入了大学，毕业、工作、失恋、送别父亲、照顾生病的母亲......一晃十年已过，在五个城市留下打拼的记忆，惊觉幸存于灾难不是结局，只是开始。那只是一场地震，不管身心留下怎样的痕迹，你都会被生活拉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而今人快30，没有稳定收入，没有对象，被老妈嫌弃，还是沉下心三个月，走访、记录这帮幸存于灾难的年轻人，在爷爷的书房里，敲下他们的故事，也给自己的十年做一个关于成长的总结。现整理成若干文章视频，陆续发表。
作品聚焦幸存后身体残缺的年轻人。从废墟里被抬出来，锯掉腐蚀的部分，做康复训练，练习行走。痛越来越淡，伤越来越浅，生命里，重新吹来了风。
生命的韧，在于埋在废墟里两天一夜，任同学的血滴在自己脸上，爬出来再给人家父母当干儿子；在于住院3年，一寸寸被截断大腿，痛到想割输液管绕颈自杀，再嫁人生孩子，淡淡来一句一孕傻三年，过去已经全都忘了。
随着年龄增长，被命运的波折掩埋，再一步步上岸，就是生而为人的意义吧。
在此特别感谢程社明老师和他的团队，提供了十多位地震幸存者的联系方式。他们公司有做青少年职业生涯规划培训，在这十年间一直关注地震伤员的康复与成长，参与了他们的命运改写。
也感谢一同去寻访地震伤员的王洁玉老师和她的先生胡宪生，两夫妻十年前在华西医院地震伤员的病房里，为孩子们提供心理辅导。这次回访，她又写成了一本书。胡老师开着车，我们一个村一个村地进山找人。两位花甲退休老人，活成了自己的榜样。
也感谢成都的摄友明骏、李大师，无偿借我航拍机、灯光、gopro等器材。
听幸存者讲述过去，心常常是沉重的。沿着公路往前走，山一步步后退，旁边的胡豆花田里绕着白蝶，又觉得轻盈。片子拍完，坐大巴回城，看窗外马赛克一样斑驳朦胧的绿，忽然觉得，活着真好，活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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